手艺也，精力也，皆有赖乎持久修积。师法前人，亦涵养之一阶段，不成或缺，尤不成固执!绘画保守垂两千年，手艺东西，大略详备，一若其他学艺然。接管古法，所免得黑暗试探;为学者便当，非为学鹄的。拘于古法，必自斩灵机;奉模楷为偶像，必堕入画师魔境，非庸即陋，非甜即俗矣。

　　曰：噫!子犹未知翰墨，未知画也。此道固非朝夕所能悟，更非俄顷可能辩。且轻率果何谓乎?若指不工整言：须知画之工拙，与形之划一无涉。若言形似有亏，须知画非写实。

　　夫写貌物情，摅发人思：抒情之谓也。然非具烟霞啸傲之志，渔樵隐逸之怀，难以言胸襟。不读万卷书，不可万里路，难以言境地。肚量鄙陋，境地逼仄，难以言画。作画然，观画亦然。子以轻率为言，是仍囿于形迹，未具慧眼所致。若能悉心揣测，细加体味，必能见形若草草，实则老实森严;物形或未尽肖，物理一直在握，是轻率即工也。倘或形式工整，而朝气毁灭;貌或传神，而意趣索然，是划一即死也。其中区别，今之学人，知者绝鲜;故斤斤焉拘于迹象，唯精密精美是务;竭尽巧思，转工转运;取貌遗神，心劳日拙，尚得谓为艺术乎?

　　即师法造化一语，亦未能够词害意，误为写实。其要旨固非貌其嶂峦开合，状其曲折盘曲已也。进修初期，诚不免以天然为粉本(犹如以古报酬师)，小至山势纹理，树态云影，无不就景体验，所以习状物写形也;大至山冈崎岖，泉石放置，尽量勾取轮廓，所以学运营位置也。然师法造化之真义，尤须更进一步：览宇宙之宝藏，穷六合之常理，窥天然之协调，悟万物之朝气;饱游饫看，冥思遥想，穷年累月，胸中自具奇异，造化自为我有。是师法造化，不徒为手艺之事，尤为涵养人格之终身课业。然后不求气韵而气韵自至，不求成法而法在此中。

　　(三)前人真迹，无从敬仰，致学者见闻浅陋，宗派不明，渊源茫然，昔贤精力，无缘亲接。即有伶俐之士，欲求晋修，亦苦无凭仗。

　　初民之世，保存为要，适用为先。图书起始，或以记事备忘，或以祭天祀神，固以写实为依归。逮乎文明渐进，聪慧日增，行不足力，斯抒写胸臆，寄情咏怀之事尚矣。画之由写实而抒情，乃人类进化之途程。

　　若以纵横狼藉为异，则岂不闻赵文敏石如飞白木如籀之说乎?又不闻董思翁作画，以奇字草隶之法，树如屈铁、山如画沙之论乎?遒劲处：力透纸背，刻入缣素;柔媚处：一波三折，婀娜多致;纵逸处：龙腾虎卧，风趋电疾。唯其用笔脱去甜俗，重在节气，故骤视不悦人目。不知众皆密于盼际，此则离披其点画;众皆谨于象似，此则零落其凡俗。远溯唐代，已悟此理。唯不滞于手，不凝于心，臻于解衣盘礴之致，方可言于纵横狼藉，皆呈异境。若夫不中绳墨，不知方圆，向未入门，而信手涂抹，自诩蜕化，惊世骇俗，妄譬于八大石涛：直掩耳盗铃，不足语语矣。此毫厘千里之差，又不克不及够不辨。

　　要之：写实可，摹古可，师法造化，更无不成!总须服膺为学阶段，绝非艺术峰巅。先须有法，终须无法。以此观念，习画观画，均入邪道矣。

　　(二)真山真水，不知赏识，造化奇异，不知检拾。画家作画，不外东拼西凑，以前人之残山剩水，堆砌成幅，大类益智图戏，工巧且远不及。

　　曰：翰墨之于画，譬诸细胞之于生物。世间万象，物态物情，胥赖翰墨以外现。六法言骨法用笔，画家莫不习勾勒皴擦，皆翰墨之谓也。无翰墨，即无画。

　　曰：乱柴乱麻，固画家术语;子认为贬词，实乃中肯之言。夫翰墨畦径，至深且奥，非愚浅学可知。约言之：书画同源，法亦相通。先言用笔：笔力之刚柔，用腕之矫捷，身形之变化，款式之放置，神采之讲究，衡诸书画，莫不合适。故前人善画者多善书。

　　傅雷与黄宾虹两位自交往以来,寄手札上百通，会商大量艺术问题及文化现状;1943年,黄宾虹画展在上海举办,傅雷特意为其写作了《观画答客问》一文。傅雷所提及的相关中国画批评尺度、翰墨价值以及中西绘画异划一方面的问题, 今日读来，犹觉震动。本刊借留念黄宾虹诞辰150周年展之际，摘选傅雷先外行札与旧文,以明此中深意。

　　(一)翰墨保守丧失殆尽。有清一代，即犯此病，而于今为尤甚，致画家有东西不知使用，翰墨当前，几同废料，日日摩古，终不知前人法度地点，即与名作昕夕把晤，亦与盲人观日，相去无几。

　　客：诚如君言：作画之道，旷志高怀之外，又何贵乎技巧?又何必师法前人，师法造化?黄公又何苦漫游川、桂，遍历大江南北，孜孜矻矻，搜罗画稿乎?

　　曰：未也。顷所如此，笔本身之变化也。一涉图绘，犹相关乎全局之感化存焉。可谓“自始至终，笔有朝揖;连缀相属，气脉不竭”。是言笔纵横上下，遍于全画，一若血脉神经之贯注全身。又云：“意存笔先，笔周意内;画尽意在，象尽神全。”是则非独有笔时须见生命，无笔时亦须有神机内蕴，余意不尽。以无限示无限，此之谓也。

　　曰：笔者，点也线也。墨者，色彩也。笔犹骨骼，墨犹皮肉。笔求其刚，以柔出之;求其拙，以古行之;在于因时制宜。墨求其润，不落轻佻;求其腴，分歧痴肥;随境参酌，要与笔相水乳。物之见出轻重向背明晦者，赖墨;表兴盛之气者，墨;状明秀之容者，墨。笔所以示画之风致，墨亦未尝不表画之风致;墨所以见画之丰神，笔亦未尝不见画之丰神。虽有表里表里之分，精力气味，初无二致。干黑浓淡湿，谓为墨之五彩;是墨之为用宽广，结果无限，不让丹青。且唯善用墨者善敷色，其理一也。

　　曰：山川乃图天然之性，非抄袭其形。画不写万物之貌，乃传其内涵之神。若以形似为贵，则名山大川，观览不遑;真本俱在，何劳图写?摄影而外，兼有片子;非唯巨纤无遗，抑俱连缀不竭;以言传神，至此而极，更何贵乎丹青点染?

　　曰：艺术者，天然外加人工，大块复经熔炼也。人工熔炼，手艺尚焉。掇景发兴，胸臆尚焉。二者相济，方臻完竣。愚先言手艺，后言精力;一物二体，未尝矛盾。且唯真悟手艺之为用，方识脾气境地之主要。

　　曰：信。夫山之奇峭耸拔，浑朴苍莽;水之深静柔滑，汪洋动荡;烟霭之浮漾，草木之荣枯，岂不胥假笔锋墨韵以尽态?翰墨愈清，山川亦随之愈清;翰墨愈奇，山川亦与之俱奇。

　　艺人何写?适意境。实物如此，引子罢了，依靠罢了。前人有言：掇景于烟霞之表，发兴于深山之巅。掇景也，发兴也，表也，巅也，解此便可省画，便可悟画人不以写实为目标之理。

　　客有读黄公之画而甚惑者，质疑于愚。既竭所知以告焉;深恐盲人说象，无有是处。爰述问答之词，就正于有道君子。

　　尊论尚法、变法对师前人不若师造化如此，实千古不灭之理。证诸近百年来西洋画论及文艺回复期诸名家所言，莫不遥遥响应。更纵览工具艺术盛衰之迹，亦莫不由师天然而昌大，师前人而凌夷。即前贤所定格律成法，盖亦未始非从天然中参悟得来。桂林山川，阳朔峰峦，小巧奇巧，真景宛似塑造，非云头皴无以图之，证以高文西南写生诸幅而益信。且艺术始于写实，终究逼真。故山河千古如一，画面世代无限，倘无性灵，无涵养，即无情操，无个性可言。即或竭尽人工，亦不外徒得形似，拾天然之精华耳。况当代俗流，一身不出户牖，日唯依印刷迷糊之粉本，描头画角，掩耳盗铃，求一良工巧匠且不得，遑论他哉!